年,马可鲁和冯国东在上海(照片由冯兮提供)
「无名年代」马可鲁撰
我现在在问我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文字,为了学术探讨?不是。为了记录历史?是,但不全是。为了为这段历史定位?也许,为了艺术那些主义的纷争?不会了。是有话要说的,是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为了我们那汲汲经营的艺术,为那些我们曾共同经历的时代,和那些我热爱的人们,为那些在这条看不到终点的道路上已退却的,为那些已倒在路上的,为那些最终要倒下的。你们是我心中唯一的,无可替代的无冕之王。
-老冯-一天下班后,我单位里的好友鲁师傅、童师傅、师兄马守瑞、师弟小张四人。一人先到我家把我堵在了家里。随后的一人提着烤鸭、俩儿人拎着啤酒、赶到我家。到后招呼我妻子孩子入座。共同劝说我不要辞职。甚至提出如果我执意辞职,须接受他们凑的一笔钱。我至今真的非常感谢这些好哥们儿。钱我自然不能收,但辞职决心已下,是不能改变的。父亲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辞职你就去做,我在经济上没有能力帮助你,但我可以帮你带带孩子。辞职以后,你生活要有计划,不要浪费时间。”一九八四年我辞了职,单位开始不批,我就这样不去了。没有钱进来了,有点恐慌。我翻电话本查询一些关系,在公共电话处等待使用电话。我走门串访,希望能有些线索,接点类似书籍插图之类的活儿。那些活儿我干过,我唯一怕的是那些美术字要求太严。一连几天,毫无线索。那时儿子刚刚两岁,我的妻子上班,但我们没有积蓄。每天回到家中,看着妻子和儿子,心里不是滋味。十月的一天,冯国东来了,他说有个活儿,要我和他一起干,是一家小店的装璜,在急着开张。合计了一下,我便骑车随他去了前门外。我特别惊讶他动手干活时的随即应变能力。主人只给我们三天时间,三天两夜我们没有回家,日夜的干,困了就在水泥地上铺几层牛皮纸,穿着大衣睡上一两个小时。每天只是擦把脸,再接着干。我俩儿每天出入与前门外大栅栏和打磨厂的小饭馆里,靠着二锅头的热量、就着白菜豆腐丝、蚕豆、和几两饺子。身上永远满身灰土,脏得要命。我们不大睡觉,但精神好极了。我们有共同的信仰,我们对艺术家漫游生活的安然接受甚至向往,对精神世界的需要绝对的自由抱有同样的信念。南城大栅栏、打磨厂一带人流熙熙攘攘,确和北城街市的清疏不同。在这里的三天两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客居异地的感觉。活儿干完了,三百块钱。一人分得一百五十块。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我俩都渴望见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迎着那晚六极的北风,骑车往回赶。骑到长安街,一阵狂风,老冯连人带车的被刮倒在马路中央。我扶他起来,一起继续往家赶。那时一百五十块是不少钱。我妻子一个月的工资是四十几块钱。我心里骤然踏实了许多。此后不久,我们有一起接了另外一件活。使馆区附近的一家礼品店内部装璜及一幅壁画。我们决定做成玻璃壁画。我俩合作很好,爬上爬下,还是那样的忙活了一个多月。连柜台,橱窗,门楣上方的壁画,全部完成。我们设计了一幅一米乘八米左右的玻璃壁画。采用老冯的设计,他擅长带有装饰风格的设计。我们按稿子放大、画在一块块十五公分见方的玻璃上,干后刷上防水油,一块块的镶上墙去。冯国东的画儿色彩极其强烈,这幅壁画的内容想不具体了,好像画的是飞天。但色彩分割与画面构图,与他的“自在者”很相似。我除了参与设计制作,还负责最初的费用预算,设计费,材料费,人工及其他不可预见费。我干了十二年的车工,钳工,机械维修的活儿。也负责过制作招牌灯箱的制作。我俩儿配和天衣无缝。可工程完了,竟没有想到要拍一张照片。那趟活儿,我们各自拿到一千几百块。在回家的路上,不到宽街,我就进了一家电器店,毫不犹豫的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套带有两个巨大音箱的国产录音机。按今天的标准,工艺堪称极其粗糙。但并没有妨碍我们以后常常在一起享受这两只巨大劣质的音箱带来的快乐。我们照样听巴赫的勃兰登堡音乐会,照样听肖邦、贝多芬、照样听格里戈的彼尔、金特。我们对幸福的要求并不高,我们那些日子的快乐,无法形容。到此时已是八五年的春天。我们渐天在一起,我们有了点钱,我们继续画画儿,我订了一些画框画布,开始在我那十一平米的小屋画超过两米的抽象画,而我妻子则每次要抱着孩子逛街,直到画完画儿,屋里的稀料味儿散去,再回家。此后的半年我没有再干什么活儿,我和老冯又回到画儿上。我则用了许多的时间练习书法。我每日早上五点起习字,我摹写郑文公碑,临写陆机文赋,每日近四小时。然后再读三种不同的书。到晚上,朋友们相聚。老冯则给我看了他摹写的比馒头个儿还大的金刚经。我和老冯的相识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宫每周一次的美术学习班,属于职工脱产学习,不扣工资,单位为培养宣传人员的实习班,我们则是看上了这一天时间。那几年因为画画儿请假,有一个月我的工资是六块钱。在文化宫学习班我结识了冯国东、马德升、王崇德、秦元阅、刘树信、王爱和等。我和老冯等人利用这天常常一起外逃,去郊外画画儿。阴差阳错,一九七九年他既不属于无名画会,也不属于星星画会。他参加了新成立的油画研究会在中山公园举办的迎春画展。在那次画展上,他展出了“自在者”“扫地工”“农家小院”。在社会中,老冯的艺术家朋友多是在野的一伙儿,但我知道,他和美院的广军有着深厚的友谊。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的夜晚,我来到他在东直门外的家,那个“农家小院”。他的“自在者”“扫地工”“农家小院”都是在这里完成的。那晚,我们喝着白酒,他妻子准备的涮羊肉。区区十来平米的小屋,一张大床,两只小板凳。我俩围着炉火。他告诉我,我们吃饭的那张桌子,是他妻子怀孕中把它顶在头上,从几里地之外捡回来的。四周旷野漆黑,小屋很暖和。我们抽着劣质的“黄陵”牌雪茄,老冯酒喝的很厉害。老冯身边的背包儿,身上的衣服,露着极为粗大的的针脚,都是他自己的针线活儿,朴素而又原始。我们那天什么都聊。朱光潜、李泽厚、从老庄到萨特、从凡高到高更.......他告诉我,他妻子把两块旧床单拼起来作画布、他才画了那幅“自在者”。马可鲁,海边的夕阳,,木板油画,44.5x26cm注:马可鲁在崆峒岛独自写生20天,回京后辞去了公职-出游-张伟常常会突发奇想,他首先想象用皮伐子在所有内陆河流飘游,最后考虑到技术上无法解决的问题而只好放弃。最后决定骑摩托车去西藏。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他与李珊,和美国朋友何莫乐一起乘一量军用跨斗摩托车,绑上所有的行李。从北京出发经四川入藏。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道路。他们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历时三个月,终于平安的回到北京。一路上他们拍摄了大量的关于此行西藏的幻灯片。张伟居然还创作了一批作品。八五年底,在我练习书法的同时也开始临摹中国画。我分段临摹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局图”我的启蒙老师佛生借给我许多摹本,他家珍藏有自一九二五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后出版的全部珂罗版印刷的“故宫周刊”。精美之极。他同时介绍我临摹了程邃的渴笔山水。当我第一次看到程邃的作品,我便惊讶不已。我临摹了许多他的册页。我当然尊崇黄宾虹,我也试着临摹了许多他的宿墨破笔山水。那段时间,我多次一个人去故宫绘画馆,为了董源那幅“潇湘图”和黄宾虹的一套精彩的册页。自从那晚在金石家的突发奇想那几幅墨在亚麻布上的抽象画,使我再一次完全回到作品与自然的的联系。我甚至临摹了我的孩子三岁时的涂鸦之作,是他用油画颜料画在小纸片上的。我把他放大用墨画在亚麻布上,为的揣摩他那完全自然,无知无畏的状态,无构图的构图,无笔墨的笔墨。这在我以后的抽象,以至具象绘画的创作中,始终是我的研究课题和期望达到的境界。八五年底至八六年初,我一系列抽象油画都是阔大的笔触作为单一元素的反复出现。我称其为“得大篇”。正是这“得大篇”促使我产生了上山漫游与富春江新安江之行的冲动。而当时这一系列变化与决定,在二十年后回想起来,对我进入任何形态的作品的创作之中时体会把握作品的最佳自然状态,与作品物化状态的质感与量感及形成作品所需的元素的组合中的配比的适度,尤其是我自九十年代以来一贯的具极简风格的作品,都起到非常直接的作用。马可鲁,得大篇-之一,,布面油画,x90cm-可鲁老冯西游记-我卖画了,我卖了四幅抽象画。这下儿可以去旅行画画儿了,我开始想去哪儿,开始规划路线。一九八六年刚入三月,当我决定出行后,告诉了老冯。老冯表示他想与我一起去。接下来几天,我收拾行囊,背上所有的重量在我那十一平米的小屋来回游走。我带了三种绘画的材料,油画、丙烯画、中国画、甚至毛毡,临行前我用第三人口气、用整张的高丽纸、以魏碑的笔法写下:“吾兄可鲁今欲入蜀游历作画,须当记,凭藉十余年写生之经验,深知山川之性情、林木之秀姿,固当;睹其形为舍、势为形、天地为一、气以禀之。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写的到底通不通,不知道。一路上我们先去了洛阳的龙门石窟。在伊水边沿着山崖下的一座座石窟。遥想当年香火初旺时来朝拜的商贾行旅络绎不绝的情景。若你仔细,仍能得得出来那些石像凿成之初,那上面的朱砂、赭红、青蓝、石绿当年该是何等辉煌。我们在香山的白居易墓凭吊。遥望阙门与北去的伊水。那几天我们住在附近的大车店。空旷的大屋子、长长的土炕,老冯心细,带了小煤油炉铝饭盒和方便面,我们在昏黄的灯下,吃面、聊天儿、下棋。接下来几天,我俩儿天天画龙门的石窟、画石窟里的佛像、画龙门苍凉的石崖、日暮时分记下伊水静寂中的龙山。我们在华山停留了一个星期。我一共画了二十一幅水墨。老冯画油画。当下山后我们把画与一些多余的衣服寄回北京。我那二十一幅水墨画全部寄丢了。而老冯的画儿安然无损的收到了。行至青柯坪便到了回心石,把行李放在东道院的招待所。心有怯怯的想着是否继续往上爬,要知道我俩儿都负重二三十斤。山上不许喝酒,但我们还是喝了,正在和一个山民聊天儿,身后匆匆一个人影,如风般过去了,我们十分惊异,什么人登山至此仍能如此行走?那位山民告诉我们,那就是东道院的道长、会轻功。晚间,我们借宿在东道院。我床头顶着一块石碑,仔细读来,竟刻的是关于当年解放军如何攻下国民党军队残余占据的华山的过程。被整个砌在了屋子里。透过窗户纸,外面天色微亮,我俩儿被忽啦忽啦有节奏的扫地的声音和道士门颂经的声音弄醒,那位道长,一身明装,十分清瘦。挥动扫把,把道院内扫得干干净净。迈出道院,不过数米便是陡峭的山谷。对面是重重的山峰。一会儿,又见那个道长下到山腰在给一些山民布置山中生活待解决的问题。老冯与道院的两位小道士一起背诵了一通儿“道德经”。不久我们便匆匆上路继续攀顶。华山是道教全真派的清修之地,但这里是群修,并非单修。如今算不得清静。我们见到了无数岩壁上打坐的石洞,我和老冯很纳闷道士们又是如何上去的。一次我俩儿在一座山谷中的一座巨大的岩石洞穴内仔细的端详了很久,那道场的遗迹及隐约刻在岩石上的太极八卦。空谷森然,偶尔鸟飞草动。我们坐在洞穴外不远处的像是什么建筑遗留下来的一座石条筑起的基座上,安安静静的画了半天画儿。我们在山顶的五个峰顶流连不舍,尤其是五云峰的山颠望下去。松海浮云,气势磅礴。云台峰的庞大错落的道观,宛若云中仙境。旅行中的马可鲁与冯国东()火车过了秦岭,我们不久到了广元,一座嘉陵江边的小城。整整三天,我们在江边随意散步,画画儿。江对面有一座皇泽寺,传是武则天赐建的。在此眺望广元城绝佳。清晨我们在雨中作画,小城初醒,家家的炊烟冉冉,整座城浸在烟雾之中。我们乘公共汽车沿着向九寨沟进发。车子倚着石崖,沿着江水。我们隐约中看到蜀道驿亭在半山腰。且山中雨多,一片云一阵雨,下下停停。车终于到了南坪。这是一个很朴素的小镇。不是旅游季节,小镇冷冷清清,我们找了一家很小的饭馆,招待我们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一看你会想象,也许她从不曾离开过这里,你看不到一点点被污染的痕迹。你无法比喻眼前的洁净。我俩儿都呆住了。汤汤菜菜,外加一条豆瓣鱼。竟然才六、七块钱。我们自然也喝了酒。好久没有这样吃过一顿。从饭馆出来、我俩儿都突然忧郁起来。晚饭前,他问我去哪里吃,我说随你,他说还是随你说吧,我俩儿推来推去的来到街上。嘴上不说,但脚步却又朝那家小饭馆走去。我俩儿都笑了起来。这一次,饭馆里有人摆婚宴,小女孩忙上忙下的伺候,一个中年男人过来招待我们。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吃完那顿饭的,只知道自始至终也没有能够近距离看那女孩儿一眼。第二天我们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我们做上了去九寨沟的汽车。到了园区开始徒步上山。三十七公里的山路,我们一路走一路玩,当晚快到半山的营地时。老冯已感觉到海拔高所带来的缺氧的症状。他已感觉到行走的吃力,我由于年轻他几岁,体力较他好。他已落下百十米远,我奋力唤他,他只是低头努力的行走着,在营地休息一晚我们继续向原始森林行进。我们的颜料根本无法画这个地方,我们只是纯然享受着这高原的风光。常看到叫不出名字五彩羽翼的禽鸟。我俩儿一路大呼小叫。下山的时候碰到几个藏民青年,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便热情的招呼我们、一起喝酒。我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远远的山坡深处有几处藏民的房子。房子周围有彩色的旗子在风中抖动。其中一个女孩子也和我们一起。一瓶酒在所有人手里传来传去。其中一个会汉语,当翻译。藏民性格豪爽,和我俩特别合的来。天黑下来了,他们执意要送我们下山,手扶拖拉机载着所有人,一路颠簸,司机一手扶把、一手还举着酒瓶子。一面开一面还不时的喝着,我俩儿一路提心吊胆。我们终于做上了去成都的长途汽车。车子蜿蜒而上,到了山顶,山顶一马平川开了好久,时而见到一顶藏包,时而闪过鎏金寺庙的尖顶。到一小站,上来两人,一个藏民和一个喇嘛。藏民态度之恭敬,喇嘛举止之歉和。我至今印象深刻。两人坐了一小站就下去了。汽车在山顶一直开,忽而出现一座雪峰,近在眼前,云遮雾挡。汽车绕过她再往前行,不久便沿着溪水蜿蜒下行。这里是岷江的源头。马可鲁,西部行-之一,,布上油画,x75cm
注:86年,马可鲁与冯国东结伴旅行归来,
马创作了《西部行》系列绘画
一路走来依山傍水,曾经过秦汉时的古战场,往下岷江开阔的有几百米宽。公路很窄,往往对面来车其中一辆车需退至稍宽处,相互礼让。前方滚石塌方,我们的车耽误了几个小时。总之,一路很悬。车子终于开到宽处,车子加速,这地方碎石加上尘土,每辆车子开起来,车屁股后面立即烟尘滚滚、遮天闭日。记得到成都后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温饱。成都的饭馆“麻婆豆腐”是一个又大又破的国营店。墙的半人高的地方漆着豆青色。和我原来工作的小吃店一个模样。我们在闹闹哄哄之中吃了顿饭。第二天我们去了杜甫草堂,去了武候祠,对成都印象好了起来。街道很宽,城市很绿。对这个城市那时的其他真的想不起来太多了。我们本来约好的,与张伟、李珊、何莫乐他们进藏前在成都见面。我们在武候祠等了半天没等来。事后才知道,由于他们那辆老旧的摩托车总出故障,边走边修、根本无法按时赶到成都。峨嵋山好大,进山就百里路,一路葱葱茏茏、大树遮天闭日。峨嵋的佛教寺庙好、气派大、香火也旺。充满世俗的欢乐气。和道家的山断然不一样,和我日后登临的九华山也大不一样,关于出家这个想法在我看到许多在九华山的僧人的修行的阴冷潮湿洞穴式的居住环境后。便更不会萌生了。九华山的香火更不像是为世俗预备的,在那里出家我想是需要更大勇气的。我们终于到了峨嵋金顶,终于看到了日出。那天早晨大约四点多钟,我唤醒老冯去等日出,我们占据了金顶山崖边上一块探出去的岩石,那是最佳的观日地点。坐在岩石边,双脚悬空。脚下只有白云。我们旁边还有一个外国人,静静地,我们等了很久。当太阳升出那一刹那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当我回过头去,我看到身后山坡上已站满了人,上千颗脑袋沐浴在阳光中。天亮起来了,我低头注视脚下,吓了一跳,笔直的万丈深渊。一阵晕眩。我们在金顶、在雷洞屏、在罗汉坡都画了画儿,我画的水墨。下山时我们要经过猿猴区,听人讲过许多故事。关于猴子抢游客,猴子把抢来的相机挂在树上,僧人如何教训猴子等等。但当你第一次看到成群的猴子在山路徘徊不去,当你听到那山中猿啼的悲声,你还是会胆怯而犹豫不前。我们预备了花生,但奇怪的事儿发生了。当我们被猴子包围时我拿出花生一边发一边走。这时我看到老冯伸手喂一只小猴子,那小猴子愣愣的看着他,拨开了他的手,不远处的老母猴见此情景便惊叫着从树上荡过来,瞪着眼睛伸手打老冯,裂开嘴发出呲呲的声音,顿时整个猴儿群大乱。吓的我俩屁滚尿流地跑过去了。心定下来以后,我看着老冯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可怜。以后每次说起来这事儿,我俩都快笑死了。我说:“那小候子肯定在想,你他妈是哪山上来的,你有什么权力喂我?”青城山不算高,但充满灵气。山上道姑颇多,我们见到一个个眉清目秀,年纪轻轻。只觉得怪怪的。我们一直上到广寒宫,对面丈人峰幽兰幽兰的,也透着仙风道骨。当晚我们下山的时候,天色已黑,山门前道观庭院安静极了,我们眼前出现数不清的萤火虫。在黑暗中飞来飞去,我俩从未见过如此情景,一种神秘的感觉,我不觉毛骨悚然。我俩儿在都江堰的堰头,在玉垒山的观澜楼,画重重叠翠的远山,在乐山乘小舟过江,遥望天际三江会合的河口。我俩儿随香客涌进二王庙进香。我一路上发现老冯极能发思古之幽情。时光真快,整整过去二十年了。还有两件好笑的事儿,我们在青城山的小旅馆登记住宿,人家不给住,说我俩儿是外国人,我说我们不是外国人,我们说的都是北京话,他说那你们就是香港的,我说我们不是香港的。我说外国人哪儿见有穿得这么破的。(老冯的蓝外套的下摆一大块补丁都是他自己手缝的,牛仔裤很脏。我那时傻呵呵的非穿一身儿牛仔服)幸亏我出来时把我过去的工作证带在了身上,我给他看了工作证,一个小小的红塑料皮儿的模模糊糊的脏兮兮的工作证,他仔细对了半天模儿样。终于让我们住下了。还有一件事儿让我们很感动,而且肯定说明了四川人杰地灵,说明四川的文化历史。说明四川人对艺术的尊重。我们从峨嵋山下来,下到半山腰。我俩儿身上背着画箱,画纸卷,背包什么的,很像深山里的游击队员们。前面一个父亲背着一个几岁大的儿子让过了我们。我们听的真真儿的。父亲在对儿子说:“他们都是画家,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给我俩儿乐的,我敢打赌,我俩儿平生都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画画儿的。这一路我们一座山一座山的爬,很多时候当我们爬到山顶,老冯总会扯开嗓子没完没了的唱:“我们爬上了高山,就看到那蓝的天,美丽的大海在眼前......我们爬的高,我们看的远,就好像那天上的白云飘浮在山水间。我们爬上了高山,就看到那蓝的天。美丽的大海在眼前“一路上我也听会了这首歌儿。老冯还特别爱唱周旋,白光的歌儿。可什么歌儿从他嘴里出来,都会变得流里流气的。他酷爱披头士乐队。钟鸣带给他一本披头士乐队的画册,他恭恭敬敬的供着。他曾无数次喋碟不休的反复的跟我强调,约翰.列农是个哲学家,我每次都得表示赞同。他似乎对一小节,那约翰.列农写给他的儿子的那首”美丽的男孩儿”中的带着长长的拖腔的那句CauseItslong-long-longwaytogo,ahardrowtohoe.有着特殊的偏爱。他不谙英语但他却能字正腔圆的唱出这一句。由于这拖腔,他唱的也就愈加流里流气的了,真绝了。马可鲁,西部行-之二,,布上油画,x75cm-九十年代-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傍晚,我离家近六年后第一次回家。午夜,我听到外面咚咚撞击颤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我走出胡同,随这人群向鼓楼走去,原来是鼓楼在击鼓,城楼上还安装了扩音器。在鼓楼身边生活过二十八年,这是第一次,我听到它的声音。鼓敲了一百零八下。此时九四年来到了。
我在纽约常常惦念老冯,我知道他那些年在鼓楼和钟楼之间租了个小店经营一些工艺品陶瓷。他制作、修复,他进货、出货,传说老外来了,他要价太高。好朋友喜欢,看上了,他就死求白咧要白送人家。一次,我要我父亲代我去看看老冯。他常来我家,他和我父亲算是熟的。他些年,大部分朋友陆续都走了,我深知老冯的虚无,我深知老冯的犬儒。他放浪的无形使他无法妥协,注定要面对为生存的劳作与孤独。电话中我听出父亲有些委屈:“你以后不要让我再去看他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我到他店里去看他,他问我;老大爷,您家有旧钟表吗?”我深知老冯的恶作剧,我能理解他内心的高傲。唉,我的好哥们儿。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马上就过来,此时他在钟鼓楼之间的小店儿已经没有了,搬到了朝阳们外的一家搭着大棚的市场。里面有无数家个体商家,都卖一些工艺品,陶瓷、字画、也有一些古董。大棚里商家都有望风的。看客和买客一到,走到哪儿了,进哪家店了,买了些什么很快一准儿就知道。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老冯到了,他骑着一辆很小的电动三轮车。看见我他说:“上来吧!”他的车后面是一个座位,我坐着和他背对背。我们又去了钟鼓楼之间的大棚中的一间小饭馆儿。我俩儿要了两瓶啤酒,他又要了三两二锅头。好久没吃过麻豆腐了,我们要了一盘儿青豆炒麻豆腐。这一刻我似乎忘掉了时光的流逝,一切恍如隔世,却又如此实在,仿佛昨天我们就是这样的坐着的。他说他常常到外地进货,他说时不时还能见到刘是,说刘是现在有一辆“奔驰”。他说:“你和张伟在国外更不容易,中国现在机会很多”。后来顾德忻笑着问我“老冯有没有说:谁出国谁是傻逼?”其实,老冯是对的,只不过我们大伙儿出不出国都是傻逼。我意识到由于时间和距离作祟,我们的谈话稍稍有些吃力但老冯努力的说话试图扭转。那几年老冯没有在和艺术的圈子有什么来往,我能察觉眼神中一丝丝的落寞。他叫来服务员,要求再上一盘没有青豆的炒麻豆腐,他的牙不行了,嚼不动那些青豆,但他还是照旧玩命喝酒。唉,我的好哥儿们。
九八年我再次回到北京,第二天我给顾德新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小顾骑着自行车来了。我们决定把老冯叫来,电话通了,他人在外面,一会儿就到。我们一起在小顾家附近的饭馆吃饭,我看着两个老哥儿们,他俩儿坐到一起,酒过三浔,准会因为什么事儿争执起来。我指的好朋友之间的固执,不是打架。小顾的妻子小史深知他俩儿的脾气自然不让小顾多喝,被小顾呵斥两句发回家去了。这俩儿又争执上了,我不懂他们争什么,一会儿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通常小顾喝多了样子狠狠的。那晚他满脸通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老冯已经把店关了,他说剩了两三万块钱,买了一辆老掉牙的吉普车,在北皋村租了农民的房子。他说他在做雕塑,他准备做一百件。开个展览,然后再卖掉。我问他“完成多少了?”他说“做了一些了”我问“卖过吗?”他说:“没有,试着拍卖过,操他妈,他们丫标价儿太高,四万块,我说你们丫标那么高谁买呀?”
一天我来到他在北皋的家,像过去一样,他工作和起居的环境基本分不清的。一排北房,左边两间是工作的,右边的一间生活用,但满地是木屑,刨花,房子不小但一样拥挤,还是那样的小桌小凳。唉,真为难嫂子了。我们还是涮羊肉,酒过三浔,他开始指指点点的带着我看他的雕塑作品。可给我乐坏了,我看着他那一座座奇异的雕塑,脸上只是呵呵的笑着,可我心里是在狂笑,你知道是狂笑。这个老顽童,他操作着,他的木雕人形说不清是出自古埃及、古玛雅、或是非洲的木雕。什么都不是,但却有着马约尔的端庄。有的头顶是一个留声机唱盘,脖子后面绕出一个巨大的老式留声机喇叭。有一件雕塑,人形的手臂平端,手是老式听筒电话的挂机处,而两只乳房却是两个比馒头还大的老式的电铃。一有电话进来,两只乳房抖动不已,十分滑稽。他告诉我,这些雕塑都是由细小的木头接合、雕凿、削铲、打磨而成。我不断的惊叹着,他不经意的说:“这些都是为卖的,我给你看点儿别的”他领我进了屋子紧里面,他拿出一些不太大的雕塑。看上去有些像早期欧洲现代主义的类似布朗库西的作品中的变形的线条化的,不那么狂野,不那么粗放,稍带唯美的温情的东西。老冯一本正经的对我说:“这些是做给自己的”。
马可鲁,西部行-之三,,布上油画,x75cm
我刚来纽约的那些年,也常常去座落在五十七街的画廊里来来去去的逛。中城的画廊和苏荷区的画廊是两回事儿,看上去更家庭化,更资产阶级一些。或者干脆说更商业一些。而我最腻烦的就是这里常见的那些模仿早期现代主义时期的那类温情脉脉的雕塑。但我知道,老冯由于他的粗糙而珍惜这种温情。我脱口而出:“老冯,你弄反了,你那些为卖的更加艺术!”
二○○一年我再次回到北京,他搬到了通县小杨各庄,和王功新,林天苗做了邻居。功新曾告诉我说他比那个村子里的农民还勤快,现在农民都不那么干活了。以至于他获得了村里老少的尊敬。那几年城里人在乡下租农民房或租地盖房。被偷,被盗,丢失施工材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老冯需要什么,或丢失了什么,全村的人都乐意帮忙找寻的。
下了公共汽车,我找了一辆三轮机动摩托车直奔小杨各庄,进了村,我们停下车,司机向一位老乡问路:“我们找一位画家”我补充道“性冯的,长头发的”那位老乡说“噢,我知道,一直走到村儿那头儿,瞅见大道左拐,房顶上有个炮楼儿的那家就是了”我是听说过他家房上有个炮楼儿,那是为他家的狗预备的。老冯养的狗都特嘎,你爱信不信,他家狗爱吃蒜。
那天他一人在家,冯嫂回了娘家。他已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他还在继续做木雕,这次吸引我的是一件类似立体主义的,或结构主义的雕塑。我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的把玩,这是一件由几个不规则的长方体组成的雕塑。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伟大的设计,一个类似于弗兰克.盖瑞或者丹尼尔.李别斯金德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建筑设计。我把它放回桌上,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不知不觉地我们的谈话就走了题:谈到艾未未,谈到未未的作品、谈到未未的建筑设计、谈到张伟、他认为张伟在那里很难、他说张伟是公子哥儿、他说他不担心我,因为我到哪儿都能生存。我说你不用替张伟担心,我说张伟活的其实比我好,他画儿卖的比我好、他比我挣得多、他吃的、穿的都比我好,他真的活的挺好的......
我这次回来,老冯的状态比以前好,自信多了,他的房子经过他的改造,前檐接出去的部分都是天窗,光线很亮,空间大了许多。他旧日的作品得以摆开,我重新回顾了他早年的一些蒙在厚厚的尘土中的油画。那些浓浓的色彩,厚厚的笔触。我发觉我已不再苛刻,我发觉我平和而热爱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一件雕塑,每一张小画儿,完成的,没完成的,一视同仁。
夕阳西下,我俩儿做在大门外的石墩儿上,一人点燃一支劣质的雪茄,旁边有石桌和枯树干搭起的藤萝架,冬天里没有一点儿绿色。往上便是村边那条路,再往远去便是潮白河,几年前到这里来过一次,我和王蓬一起并排站着往河里撒了一泡尿。
天冷,我俩只坐了一袋烟的功夫,我想起这几年在纽约的日子,想起我画中的“八大”......
-告别-
去年十一月中旬我回京探家,只呆了短短二十天不到。医院里。医院看他,握手时我感到他的手在用力。他已瘦的不成样子,一头干枯的灰发披散着。看着他,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他说:“这两年日子过的不太顺,是吧?”我说:“还好”他说:“有个孩子真麻烦。”我知道他指的什么,我没吱声。他说“我没事儿,我扛的过去,明年你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办展览。为了八五年那次,我们一定要知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展”我说:“是,是,你扛着,一定得扛着,你没事儿,明年我回来咱们一块展”他递给我一摞钢笔自画像,我注意到他床边有一块小镜子。我十二月四号要赶回纽约,三号我去看了他,他更形虚弱,声音微弱的跟我说:“生病真痛苦”。然而这一次竟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二○○五年十二月七号,老冯走了,他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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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鲁访谈《光景》与《春之祭》
马可鲁,年出生于上海,后迁居北京。从文革时期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间,他独立于中国官方的艺术实践,开启了富有创新精神的艺术生涯,是七十年代“无名画会”的参与者。他参加了年的地下艺术展和年无名画会的公开展,80年代初开始成为北京抽象艺术实验小组的一员。年他赴德国辗转瑞典丹麦,后定居纽约。次年获美国斯古海根绘画雕塑学校艺术基金会奖金赴缅因州创作。-年就学纽约州立大学帝国学院艺术系,其后于纽约持续创作多年,年后他回国定居,开始了全新的绘画实践。MaKeluwasborninShangHaiin,andmovedtoBeijinglater.Helaunchedhiscareerin,developingaratherinnovativeartisticcareerindependentfromtheofficialChineseartpracticeduringtheyearsoftheCulturalRevolutionandinthelateyearsofthes.Majointlyorganizedandparticipatedin“NoNameGroup.”HeparticipatedintheundergroundartexhibitioninandtheexhibitionoftheNoNameGroupininpublic.Inearlys,hebecameamemberofBeijingabstractartexperimentalgroup.In,hetraveledtoGermany,SwedenandDenmark,andthensettledinNewYork.Thefollowingyear,hewonaprizefromtheSkohagenSchoolofPaintingandSculptureArtFoundationtocreateinMaine.Fromto,hestudiedintheDepartmentofArt,ImperialCollege,NewYorkStateUniversityandconstantlyworkinNewYork.In,hereturnedhomeandsettleddown,continuedtoproduceabstractpaintings.王将,一位活跃的当代艺术策划人与创作者,从年至今策划的机构展览与独立项目近50场,近期主要兴趣集中在艺术社会学与神话学。他在常规策展工作之外,是一位拓展策展语法边界的冒险者,并逐步建立出一种新范型。WangJiang,anactivecuratorandproducerofcontemporaryarts.Hehasbeencuratedabout50exhibitionandindependentprojectssince.Hismaininterestsarefocusonartsociologyandmythology.Inadditiontohisregularcuratorialwork,heisanadventurerwhoexpandstheboundariesofcuratorialgrammarandgraduallyestablishesanewparadigm.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