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文学的意义是什么
文/手工小姐
那天在汝城采访,住在热水镇上,我蹲在温泉边上洗完头发,抬头时看到两只长尾巴喜鹊扑棱棱地落在了头顶的银杏树上,一阵叫喳过后,生生晃下来数枚叶子,不偏不倚地扎进我的手心里,我听到身边的朋友随口小声说了句,“好像马上就要七月半了。”听到他的话,我举着水瓢的手停在半空,居然支愣了几秒钟。
第二天在回长沙路上,就看到频道群里发出的消息:云南昭通发生6.5级地震,震源深度12公里。第一次就确认死伤数千人,损失不可计数,几个芒果V基金和帮女郎同事第一时间被派赴了现场。这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要说大灾难来临,大家做的,都是应该做的,而且赶赴现场的所有同事更应该知道,成熟的媒体,这种时候最需要传递的是灾区人民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还记得那是年初,偶然的机会通过朋友认识K君,第一次见面,他有一张皮肤黧黑的脸,泛着微微的高原红,仿佛明明白白地写着“藏区归来”四个大字。那天我们几个人坐在长沙德政园的某家咖啡馆里,都被他强行灌输了满耳朵的旅途经历,从西安到拉萨然后上滇藏线再回到大理,一路上都是险象环生。“在死人沟徒步时最惊悚,大雪封山雨林迷失……”那一段一段的险境,听得我们瞠目结舌又灵魂出窍,但是当时记得,他那种挂在脸上的微微不屑以及言语里的傲气逼人,还是让人微微不适。
再见到K君,则是在那大半年之后,我即将来长沙读大学。我们的见面地点理所当然地从德政园搬到了河西,当时见到K君时,我惊讶地发现他语气沉缓了不少,先前挂在脸上的骄矜也褪却了许多,他告诉我,可能会有一点变化吧,经历了一些事。他说在那不久前他到了北川地震现场,从长沙坐飞机到成都。再坐车到县城,到了县城外面却没路可走了,几个人只好徒步下县城。“那时候觉得,远和近,真的失去了尺度,就想着要抵达啊,”他说。
在北川县城的那个深夜里,他和救援的部队兄弟一起喝酒,是那种很烈的高粱酒,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度数那么高的酒喝进嘴里,连个响儿也没有。在数米之外的空地上,摆着十几具尸体,白色的塑料布盖着,平时常见的塑料薄布,在那一刻呈现那种灰中泛紫的颜色,那会儿旷野四下无人,黑暗的县城里没有一丝光亮,那种深蓝色的浓雾罩在上空,只剩下夜猫凄厉的惨叫,路旁围着一堆人在抢救一个伤员,声响细弱,“那样的夜晚第一次感到心里空空荡荡,那种生死相隔的时刻连天地间的色泽都不同于其他。”他说,好像也就是在那一次以后,人就陡然比先前平和了很多,后来见他在文章里写,“多经历几次生死场面之后,就再也失去了和人争吵的兴趣。”
那一年他24岁,我18岁,我们都还小,当然可以盛气凌人,也可以不盛气凌人;可以像所有躁动的少年人那样满心感触、诉诸文字;也可以如绝大多数年长者那样海绵吸水、平静以对,这都没什么不对。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对能够身临其中直面生死的K君非常羡慕,潜意识里就是会觉得,每一个年轻人,在长天大地里摔打时,都应该去经历这种场面。
于是不止一次,我曾跟人聊起这种羡慕,后来却发现,年纪更长者的感悟截然不同,譬如昨天我无意中跟L说起这个事情,但是第一时间去过雅安灾难现场的他却告诉我,其实地震现场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壮怀激烈,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感怀和矫情,就像登上珠穆朗玛峰的驴友,登顶时刻他们必不是尖叫着拍照插旗或拥抱,而是立刻坐下来积蓄能量等待下山,所以那些壮怀激烈的时刻都是电影里边拍的。L还告诉我,去年去雅安时,竟然惊讶地发现,余震不断的雅安城里,麻将声也不断。“川人做什么都不急,麻将玩法却是血战到底,打到最后一粒子为止。”
这就出现了一种饶有意味的平衡,或者从文学的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命题,比如说信仰。也许当造物主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就会在那一瞬间骤然扫除生死之间的所有障碍,真正到了临了的时刻,已经说不上安与不安,除却心中空空茫茫,剩下的唯有坚强地在命运的雪原里走,虽然白皑皑中只看得见自己的两行脚印。但是除了面对,除了继续前行,还会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也许某种意义上说,麻将已经成为了受灾后的雅安,信仰的替代品,它能够阻隔生与死之间的视线。
这也是生命的某种暗示了,在某些时候,信仰反而是大于一切的。比如海浪即将狂扑之际,船注定是要沉;又或者黑云压城了,而明天不知来处;更可能就是此刻山河崩毁,同胞受难的地震现场。人生之万一,会要面临这样的境地,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会有很多选择。大多数时候,在事态冷静之后,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微笑而非哭泣,更不是愤怒。因为必然的死,天注定的逝去,其实无非就是一个动作。最悲观的话是,在一个人终其一生的与命运抗衡的历程当中,有时候,唯有死亡,才能终止对峙。
就像是马尔克斯说的,“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帘子。”聪颖无匹的马尔克斯是告诉我们,父母在的时候,我们没有机会直面死亡,我们和死亡总好像隔着什么在互相对望,在这种时候我们看到的死亡,也就是很抽象的。一旦父母离开,剩下我们在这个空茫茫的世道上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的终点,那种对于死亡具体的恐惧也就随之而来,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上了相当年纪的耄耋老人,格外惧怕死亡了。
是啊,他早已告诉我们,在死亡这张帘子前面,除了父母横亘其间,甚至还很多的山峰、田野或者树木,人总是绕来绕去也绕不到帘子后面一探究竟。可是一旦灾难猛然袭击,不管是树木也好、房屋也好、甚至是父母住的房子也好,无情的灾难都会把它们骤然推开。当死亡如猛兽扑来,对于那些不幸的身亡者本身,其实并没有意义,要说意义,无非也是给后人的参照。生命的无常,唤醒每一个活着的人,去审视命运、去审视死亡。
我觉得如果要说灾难有所意义,文学有所意义,那也就是对于生命或者死亡,这些永恒主题的探讨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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